闵庆文，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农业农村部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农业历史学会原副理事长。

　　21世纪初，随着技术和经济的快速发展，世界各地的农业往往采用一些不可持续的生产方式，过度开发自然资源，结果导致生态环境恶化，农产品质量下降和传统农耕文化的消失。

　　为了保护生物多样性，推动自然资源的可持续利用和农业可持续发展，联合国粮农组织认为有必要对世界多种多样、独具特色的传统农业生产系统进行发掘和保护。

　　2002年8月，联合国粮农组织在一次可持续发展的大会上提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它的英文表达是Globally Important Ingenious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s，为全球重要的充满智慧的农业遗产系统。闵庆文解释它是一个充满智慧的，历史时期创造形成、不断发展，一直到现在还在不断发展的农业生产系统。

　　“中国的科学家，在进行传统的生态农业研究、乡村文化的研究、农业历史的研究，其实有很长时间的历史。”闵庆文说，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一些积淀，当联合国粮农组织提出这个概念以后，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做这件事。

　　科学家的信心是基于中国悠久的农业发展史和独具特色、丰富多样的农业文化。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中华民族的祖先不但使自然条件并不算十分优越的古老国度，在数千年间实现了稳定发展，而且最早驯化了水稻、大豆等农作物，培育了丰富的农业物种，还通过施用农家肥、轮作、套种等传统技术，发展了适应性的农业技术，基本实现了对土地的可持续利用，并形成了丰富多样的民俗文化。一代代传承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

　　虽然当时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只是一个概念，但为了保护我国历史悠久、丰富多样的传统生态农业，中国的科学家当仁不让地推荐了一个地点，那就是浙江青田的稻鱼共生系统。

　　与全球农业文化遗产的初次邂逅

　　2005年，我国著名生态学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李文华，推荐42岁的闵庆文负责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项目。之前他已参与了导师主编的《生态农业——中国可持续农业的理论与实践》等专著的编撰工作，对中国传统生态农业有了深入和系统的认识。

　　闵庆文对世界农业文化遗产的研究，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青田县，位于浙江省南部，瓯江中下游，距离温州市区约60公里，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这是闵庆文20年前投入农业文化遗产事业的起点，也是他来得最多的遗产地。

　　一千多年前，在这片山多地少的贫瘠之地，人们依山势造梯田，修沟渠引山泉，既种植水稻，又养殖田鱼，形成了一幅“梯山为田，稻鱼共生”的和谐田园美景。

　　闵庆文来到这里时，村民曾笑着讲：“别骗我们了，我们祖祖辈辈就是稻田养鱼，怎么能是世界遗产了呢？”当时大家认为这很普通。

　　当青田稻鱼共生系统成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试点时，不仅是这里的百姓，就连很多国际专家，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它的科学性体现在哪里？到底什么才是农业文化遗产？未来我们该如何保护和利用它呢？

　　闵庆文接手项目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学生到青田调研。

　　2005年到2008年，闵庆文团队花了很多的精力就做了三件事：第一，分析清楚现状情况；第二，找出它的价值；第三，做一个中国试点和青田试点的总体规划。

　　“没有钱、没有人。那我们只好用学生。”四年时间，闵庆文和学生们多次来到龙现村，入户调查，收集资料，反复修改项目申报文本和保护发展规划。

　　“入村的时候你就能看到水稻田，一层一层地上去，觉得这个地方真的是一个好地儿”，北京联合大学教授孙业红说。山清水秀的田园风光，让初来乍到的学生们欣喜不已，但很快，他们就感受到了调研的艰难。

　　“遇上了‘龙王台风’，整个山上下雨下得特别特别大，把山整个地都往下冲，就把路全部都淹了”，孙业红回忆道。入村调研生活上的困难还仅仅是开始，调研和实施方案编制工作要想顺利开展，还必须得到政府、社会、学术界等各方面的支持。

　　最初，国内没有那么多机构、团队、科研人员去做这份工作，但是农业文化遗产它涉及到社会、文化、历史、经济等方面，跟已有的研究方向还是差别比较大的。但是闵庆文通过保送生机制，招收民族学、历史学、经济学等专业的学生，把农业文化遗产的各个方面的基础性工作做了起来。

　　除了搭建学术研究平台，在闵庆文最困难的时候，来自浙江当地申遗资金的扶持，解了燃眉之急。

　　那时青田只是联合国粮农组织牵头申报的一个试点，能否申报成功还是个未知数，加上没有固定经费支持和稳定的团队，那几年闵庆文的压力可想而知。

　　方山乡龙现村是青田稻鱼共生系统的核心区。在龙现村，闵庆文带着学生将这里延续了1300多年的稻鱼共生种养方式，进行科学总结，发掘其独特价值。

　　人们倚山开垦梯田，山上部为水源林，再往下为梯田，村庄散落在梯田中间，形成一种自上而下“森林-梯田-村庄-河流”的空间格局。

　　比起它显著的景观价值，多样的生态功能更令人印象深刻。

　　在稻鱼共生系统中，田鱼觅食时搅动水体，为水稻根系生长提供了氧气，能够促进水稻的生长。田鱼以稻田里的猪毛草、鸭舌草等杂草以及叶蝉等害虫为食，从而减少了农药的使用。田鱼的排泄物又给稻田施加了有机肥料，减少了化肥的大量使用。

　　在这样一个中国生态农业的典型代表——稻鱼共生系统中，不仅实现了物质和能量的良性循环，又由于生态友好的生产过程，使得产出的稻鱼产品品质优越，因此得到了上千年的传承和发展。

　　2008年底，闵庆文团队提交的青田稻鱼共生系统项目文本及保护规划，通过了全球环境基金的评审，青田也正式成为联合国粮农组织首批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试点之一。项目计划用五年时间，通过试点示范，完善并确定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特征和价值，探索保护与可持续管理的方法，并向其他地区进行推广。

　　青田稻鱼共生系统项目的申报和执行，让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项目的影响力逐步扩大。二十年里，龙现村从一个偏远的山沟村落，变成了富裕的旅游胜地。

　　龙现村的伍丽贞家，是农业文化遗产保护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如果不是（农业文化）遗产的话，这个田鱼干就是自己养几条吃吃嘛，不会当商品来卖”，伍丽贞说。在这偏僻的山区，伍丽贞夫妇靠着种稻养鱼、加工田鱼干和接待观光游客，收入逐年增长。如今已盖起了一座五层小楼，过上了小康生活。

　　站在这片美丽而古老的土地上，闵庆文不禁回忆起二十年来在中国农遗保护事业上经历的风风雨雨。问题总是会出现的，当年自己不就是因为从青田开始，才更加意识到保护中国传统生态农业的重要价值，才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道路的吗？

　　全球农业文化遗产的生态智慧与活化实践

　　新年第一天，一年一度的荻港村鱼文化节如期开幕，闵庆文几乎每年都会到这里，与当地村民共度节日。

　　荻港村是浙江湖州桑基鱼塘系统的核心区，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的先民就创造性地利用低洼湿地，形成池塘养鱼、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的生态循环农业生产模式。2017年，湖州桑基鱼塘系统被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申遗成功后，荻港村的村民不仅很好地保护和传承了种桑养鱼的农业智慧，而且开拓了与农业文化遗产相关的文创产品和文旅产业，实现了农遗保护与地方发展的双赢。这是让闵庆文感到最欣慰的事。

　　踏上走了无数次的蚬壳路，闵庆文无限感慨，实践了二十年的农业文化遗产保护，他最清晰的意识是“变”。

　　面对日新月异的世界，传统农业在挤压中求生存，一味保护不是答案，让传统农业适应今天的生活方式，真正做到可持续发展，才是对传统农业智慧真正的保护。而荻港村桑基鱼塘近年来的发展，正是闵庆文提出的农业文化遗产动态保护理论的实践典范。

　　这1000多亩的桑基鱼塘比较好地保留下来了，但是事实上它的功能已经发生了一些改变。它也有种桑，也有养蚕，但是蚕的数量已经比原来有了很大的减少，桑叶被当地人用来做饲料、茶叶，蚕茧可以做丝绸、蚕茧画等。

　　“为什么有人愿意到这儿休闲，愿意到这儿研学？就是因为你有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闵庆文认为要把这种功能进行适度地拓展，给当地人的就业增收创造条件。

　　如今闵庆文总结了一整套保护农业文化遗产的办法，就是一定要认识农业文化遗产的内涵和特点，建立多方参与的机制，在动态保护中实现传承和发展。这套全世界争相借鉴的宝贵经验，也使闵庆文成为获得联合国粮农组织“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特别贡献奖”的第一人。

　　全球农业文化遗产的拓展之路

　　疾驰的列车，无边的乡野，二十年来，闵庆文最熟悉的似乎就是在路上奔波的感觉。

　　闵庆文乐于做的还是带着他的学识和经验奔波于下一个遗产地。

　　德清是淡水珍珠养殖的发源地。

　　为了迎接几个月后，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专家对浙江德清珍珠养殖情况的考察评估，闵庆文已经往来德清多趟，希望能发掘和推动更多的中国传统农业生产模式，成为全球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在保护传统农业文明的同时，实现当地的经济增长。

　　每隔几米放置一个白色浮球，浮球下方悬挂纵横交织的水网，这是珍珠蚌生活的乐园。网中的珍珠蚌，既能躲避天敌，又能享受适宜的光照温度。同时，蚌还能与下层鱼类和谐共生，促进水体良性循环。这些恰到好处的精妙配合，是“浙江德清淡水珍珠复合养殖系统”的魅力所在。

　　“淡水珍珠的养殖，这是生态农业循环里面的一个亮点或者一个节点。”偌大的珍珠，历经五年的生长，浑然天成，让人爱不释手。在德清当地，早已形成完整的珍珠加工产业链。

　　如果2025年能申遗成功，那么这里将成为中国第一个水产养殖领域的世界级农业文化遗产项目。

　　青田稻鱼共生系统项目申报和执行后，越来越多的地方找到闵庆文，希望能申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以发掘和保护当地独特的传统农业生态系统，提升地方知名度，实现农遗保护和地方经济发展的双赢。

　　从2009年到2014年，具有1300多年历史的云南哈尼梯田；世界稻作起源地之一——江西万年稻作文化系统；被誉为“旱作农业发源地”的内蒙古敖汉旱作农业系统；具有1800多年人工栽培茶树历史的云南普洱古茶园与茶文化系统等多个项目陆续被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同时，为了提升农业文化遗产的影响力，闵庆文利用一切机会普及农业文化遗产相关知识，并推动学术界和政府部门对农业文化遗产研究的重视。

　　功夫不负有心人。

　　2012年，我国农业部在全球率先开展国家级农业文化遗产的发掘与保护工作，至今已评选出188项中国重要农业文化遗产。2014年，在闵庆文等人的推动下，中国农学会成立农业文化遗产分会；同年，闵庆文发起成立的东亚地区农业文化遗产研究会，在江苏兴化召开了第一次学术研讨会。

　　2014年，第三届亚太经合组织农业与粮食部长会议在北京召开，会议通过的《亚太经合组织粮食安全北京宣言》强调，“支持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在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方面所作的努力”。

　　2015年6月，联合国粮农组织把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工作正式地纳入到联合国粮农组织业务工作。2016年，闵庆文当选联合国粮农组织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科学咨询小组委员，并连任两届共同主席。截至2024年，全球共评选出89项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其中22项在中国。

　　闵庆文深知，以中国农业文化丰厚的底蕴，他还有众多需要不遗余力去推动的农业文化遗产项目，这不仅是当前中国和世界农业可持续发展的需要，也是致敬养育了中国人上万年的古老农业智慧，更是在传承和发扬人类励精图治、生生不息的探索和信念。

　　“我们是希望在农业文化遗产的这个领域，中国要在国际上持续领先”，闵庆文认为，作为科研人员，一个基本的素质就是要做这件事情，那你就必须把它尽最大努力做好。

        （来源：中国科协之声）